人間失格:人間失格 手記之三 · 二 · 1 線上閱讀

堀木與我。

相互蔑視卻又彼此往來,並由此而共同作踐自己。倘若這就是世人所謂「交友之道」的本質,那我與堀木的關係無疑稱得上是真正的「朋友」了。

仰承京橋那家小酒館老闆娘的俠義之心(女人的俠義之心,是一個很奇妙的用語,但依據我的經驗,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擁有可稱之為俠義之心的那份東西;男人做起事來大都戰戰兢兢,只知道裝點門面,而且又吝嗇小氣),那間香煙鋪子的由子就此成了我沒有名分的妻子。我們在築地靠近隅田川的一棟木結構兩層公寓,租了樓下一個房間居住,我把酒戒了,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選擇的職業漫畫創作中。吃過晚飯,我們兩人會一起去看電影,回家途中順路折進咖啡館坐坐,或是買一缽花。不過,更令我感到快樂的是同這個打心底里由衷信任自己的小新娘待在一起,聽她說說話,欣賞她的一顰一笑。正當我心中隱隱升騰起一股甜蜜的思緒,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人,再也不會以一種悲慘的方式了結此生的時候,堀木卻又出現在我的面前。

「嗨,色魔!咦,看你的模樣,好像稍稍懂得些人情事理了。我今天是從高圓寺那位女士那兒來做傳話使者的。」他開口說道,忽又壓低嗓門,朝正在廚房裡沏茶的由子的背影努了努下巴,輕聲問道,「不要緊吧?」

「沒關係,有什麼話都可以儘管說。」我平靜地回答。

事實上,由子真算得上是信任的天才。我和京橋那家小酒館的老闆娘的關係自不用說,就算告訴她我在鎌倉發生的那件事情,她對我與恆子的關係也毫不懷疑。這倒並非因為我撒的謊高明,有時候我甚至用再明白不過的說法直陳其事,可由子似乎仍全當是笑話來聽。

「瞧你還是一副很得意的樣子啊。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她只是讓我轉告你,偶爾不妨也到高圓寺那邊去坐坐。」

才剛要忘卻之際,卻有一隻怪鳥振翅飛過來,用尖長的喙戳破我記憶的傷口。剎那間,過去那些慚恥與罪惡的記憶登時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一陣禁不住想放聲驚叫的恐懼感,使我坐立不安。

「去喝一杯吧!」我說。

「好啊。」堀木應道。

我與堀木。外表上看,我們兩人十分相似,有時甚至覺得根本就是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當然,那只限於四處玩樂找那種廉價酒喝的時候。不過,只要我們兩人一碰面,頃刻就會變成外形和毛色都完全相同的兩條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裡往來竄動。

從那天之後,我們又開始重溫舊好,還結伴去京橋那家酒館喝酒。最後,兩條醉成爛泥一堆的狗還造訪了高圓寺靜子的公寓,在那裡借宿一晚才離開。

那是個令人難忘的悶熱的夏夜。黃昏時分,堀木穿着一件皺巴巴的浴衣,來到我位於築地的居所。他告訴我,他今天因為有急用,當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被他老母親知道此事的話那可不妙,所以想馬上將衣服贖回來,讓我借點錢給他。不巧我剛好也手頭拮据,於是仍舊照老辦法,我吩咐由子拿她的衣服去當鋪換點錢回來。借給堀木之後,還剩餘點錢,我便叫由子去買來燒酒,爬到公寓的天台上。從隅田川上時不時吹來陣陣夾着臭水溝味的涼風,我們就在臭風中擺起一桌略嫌骯髒的納涼晚宴。

我們玩起了猜猜是喜劇名詞還是悲劇名詞的遊戲。這是我發明的一種遊戲。凡名詞皆有陽性、陰性、中性之分,同樣,也應該有喜劇和悲劇之分。例如,輪船和火車都是悲劇名詞,而市內輕軌電車和公共汽車則屬於喜劇名詞。假使誰不懂得為何如此區分,便不配奢談藝術,一個劇作家若是在喜劇中哪怕只夾雜了一個悲劇名詞,他就沒資格吃這碗飯。悲劇同樣如此。

「聽好嘍——香煙是什麼名詞?」我問道。

「悲劇。」堀木迅即回答。

「藥品呢?」

「藥粉還是藥丸?」

「針劑。」

「悲劇。」

「是嗎?可是也有荷爾蒙針劑啊。」

「不,絕對是悲劇。我問你,首先注射用的針頭本身不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嗎?」

「好,就算是我輸吧。不過我告訴你,藥品和醫生出乎意料都屬於喜劇呢。接下來,死亡呢?」

「喜劇。牧師與和尚也一樣。」

「答得好!那麼,生存應該是悲劇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劇。」

「不對!這樣一來,不是凡事都變成喜劇了嗎?我再問你一個,漫畫家呢?你不會說這也是喜劇吧?」

「悲劇,悲劇,一個大悲劇名詞!」

一旦演變成這樣一種低俗的玩笑就很無趣了,但我們卻自命不凡地將它看作全世界任何上流聚會都不曾有人玩過的聰明遊戲。

當時我還發明了另一種與此類似的遊戲,那就是反義詞的猜字遊戲。例如,黑色的反義詞是白色,但白色的反義詞卻是紅色,而紅色的反義詞是黑色。

「花的反義詞呢?」我發問。

堀木撇着嘴巴,想了想答道:

「呃……有家餐館的名字叫『花月』,這樣說來,應該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是反義詞啊,倒不如說是它的同義詞哩。星星和紫羅蘭,不就是同義詞嗎?那算不上反義詞。」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牡丹和……螞蟻?」

「搞什麼呀,那是畫題。你可別想矇混過關。」

「我想起來了:『叢雲遮花』……」

「應該是『叢雲遮月』吧?」

「對了,對了,花配風,是風!花的反義詞是風。」

「這也太蹩腳了。那不是浪花調中的句子嗎?這下你可徹底露了老底兒了。」

「再不,就是琵琶。」

「這下差得更遠了。花的反義詞嘛……應該舉出這個世界上最不像花的東西才對。」

「那麼說……等一下,你搞什麼嘛,莫非是女人?」

「順帶問一句,女人的同義詞是什麼?」

「內臟。」

「你真是個對詩一竅不通的傢伙。那麼,內臟的反義詞呢?」

「是牛奶。」

「這個還有點像話。就照這個思路再來一題:恥辱的反義詞是什麼?」

「是無恥,就是流行漫畫家上司幾太。」

「那堀木正雄呢?」

說到這裡,我們漸漸再也笑不出來了,轉而變得心情沉鬱,整個腦袋裡仿佛滿是玻璃碎片似的,那是喝燒酒喝到酣醉之後特有的感覺。

「你別自以為是、口出狂言!我可沒像你一樣,蒙受過犯罪被綁的恥辱哦。」

我驀地一驚。原來在堀木心中,並沒有將我當作一個真正的人看待,他只把我視作一個苟活於世、不知羞恥、愚蠢的怪物,也即所謂的「行屍走肉」而已。為了他一己的快樂,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他與我僅是止於這種程度的「朋友」。想到此,我心中實在憤懣難禁,但轉念一想,堀木那樣看待我也情有可原,我從小就根本沒有做人的資格,以致遭到堀木這樣的人蔑視也是不無道理的。

「罪。罪的反義詞是什麼?這題很難哦。」我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問道。

「法律。」堀木平靜地回答。

我抬起頭重新打量堀木的臉。附近樓房頂上的霓虹燈閃閃爍爍,照着堀木,使他的臉看上去就如同魔鬼刑警般威儀堂堂。我看得出神,不由得目怔口呆了。

「你說什麼?那不是罪的反義詞吧?」

竟然說罪的反義詞是法律!但或許世人全都像他一樣想得如此簡單,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過日子。他們以為罪惡只會在沒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動。

「不然你說是什麼呢?是神嗎?因為你身上總有那麼一股基督徒的味道,讓人倒胃口。」

「別隨便下結論,我們兩人再想想看吧。不過,這可是一個很耐人尋味的題目,對吧?我覺得,單從一個人對這道題目的答案中,就可以徹徹底底了解一個人。」

「怎麼會……罪的反義詞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們這樣的人。」

「不要開玩笑。不過,善是惡的反義詞,而不是罪的反義詞呀。」

「惡與罪難道有什麼不一樣嗎?」

「我想是不一樣的。善惡的概念是人創造出來的,是人擅自造出來的道德詞語。」

「你真是囉里囉唆的。既然這樣,那應該還是神吧?對,是神。把一切都歸結為神絕對不會錯的。哦,我肚子餓了。」

「由子現在正在樓下煮蠶豆哩。」

「太好了,正是我愛吃的。」

他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咣咚一下子很隨意地仰面躺在地上。

「你好像對罪完全沒有興趣。」

「那當然,因為我不像你,我可不是罪人。我雖然放蕩,但絕不會害女人去死,也不會捲走女人的錢。」

我沒有害女人去死!我也沒有捲走女人的錢!——我內心深處某個角落裡響起微弱的卻是竭盡全力的抗議聲,但旋即心念一轉,習慣性地覺得那一切確實都是自己的罪過。這是我性格當中的頑癖。

我始終無法面對面地與人爭辯。我拼命克制着,不讓自己的心情因燒酒產生的醉意而變得更加沉鬱,我幾乎自言自語般地低聲囁嚅道:

「不過,唯獨被關進監獄這件事情,不算是我的罪。我覺得,只要弄明白了罪的反義詞,就把握住了罪的本質……神、救贖、愛、光明……不過,神本身有撒旦這個反義詞,而救贖的反義詞應該是苦惱,愛的反義詞是恨,光明的反義詞是黑暗,善的反義詞則是惡。罪與祈禱,罪與懺悔,罪與告白,罪與……啊!全都是同義詞,罪的反義詞到底是什麼啊?!」

「罪的反義詞是蜜[14],像蜂蜜一樣甘甜。哎呀,我肚子好餓,去拿點吃的東西來吧。」

[14] 日語中「罪」的發音顛倒過來讀便是「蜜」的發音。

「你自己去拿不就得了嗎!」

我用充滿憤怒的聲音回應道,這可以說是我平生以來的第一次。

「好吧,那我就下樓去,和由子一起犯罪吧。與其空談大論,還不如實地考察哩。罪的反義詞是蜜豆,哦不,是蠶豆吧?」

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說話也口齒不清了。

「隨你便,你趕快給我消失吧!」

「罪與飢餓,飢餓與蠶豆……不對,這是同義詞吧?」

他一面信口胡謅,一面站起身。

罪與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靈念一瞬間掠過我腦海一隅,令我猛然醒悟。假使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將罪與罰作為同義詞,而當作是反義詞並列在一切的話,那麼……罪與罰,兩者絕無相通之處,而是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的兩樣東西。將罪與罰作為反義詞的陀氏,他筆下的綠藻、腐臭的水池、雜亂如麻的內心……哦,我開始明白了。不,還沒有……正當這些念頭如走馬燈一般在我腦海中輪番閃現時——

「喂!真他媽叫人難以想象啊!你快來!」

傳來了堀木的叫聲。他的聲音和臉色都大變樣了。剛剛搖搖晃晃起身下樓去的,沒想到這麼一會兒工夫又返回來了。

「怎麼啦?」

四周的氣氛驀地變得異樣緊張。兩個人從樓頂天台走到二樓,再從二樓往底樓我的屋子走去。在樓梯上堀木停住了腳步,用手指着前面小聲說道:「你看!」

我家那間屋子上方的小窗戶正敞開着,從那兒可以看到裡面的光景。只見屋子裡亮着電燈,有兩隻動物正在干着什麼。

我登時覺得頭暈目眩、呼吸急促,但同時心裡卻在暗自低語——這也算是一出人間粉戲吧,這也算是人類的本性吧,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甚至忘記了出手去解救由子,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樓梯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