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人間失格 手記之三 · 一 · 3 線上閱讀

「為什麼不靈驗呢?」

「因為爸爸違抗了父母之言。」

「是嗎?可大家都說,爸爸是個大好人哪。」

那是因為我欺騙了他們。我知道,這公寓裡人人都向我表示好感,然而,天知道我是多麼懼怕他們!我越是懼怕他們,越是博得他們喜歡,而越是受到他們喜歡,我就越是懼怕他們,最終不得不遠離他們。但是要向繁子解釋我這種不幸的病態,實在是件難上加難的事情。

「繁子,你想向神明祈禱些什麼呢?」我漫不經心地改變話題。

「繁子想要自己真正的爸爸。」

我吃了一驚,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敵人!我是繁子的敵人?或者繁子是我的敵人?總之,繁子的表情分明透露出這樣一件心事:這裡也有一個威脅我的可怕的大人,一個外人,無法理解的外人,儘是秘密的外人。

原本以為只有繁子是個例外,沒想到她身上也暗藏着「冷不防鞭斃叮在它肚子上的牛虻」的尾巴。自那以後,我甚至對繁子也變得膽戰心驚了。

「色魔!在家嗎?」

堀木又開始上門來找我了。我從「比目魚」家出走那天,他曾經令我深感自己是那樣孤單落寞,可現在我卻無法拒絕他,只能微笑着迎接他。

「聽說你的漫畫眼下很受歡迎是嗎?像你這樣的業餘畫家,就是個愣頭青、傻大膽,不知道天高地厚。不過,你可別掉以輕心哦,你的素描根本就是糟糕透頂!」

他擺出了一副好為人師的態度。倘使我將那些「妖怪的畫像」拿給他看,不知他會做何表情?我心頭又開始徒勞無果地煩悶不安起來,可嘴上卻說道:

「別那麼說我嘛,我會受不了叫苦不迭的呢。」

堀木越發得意了:

「要是只有圓滑處世的才能……哼,遲早會露出馬腳的。」

圓滑處世的才能……我聽了無言以對,只得苦笑。我居然具有圓滑處世的才能!像我這種畏懼人類、一心避猶不及、對別人糊弄矇混的個性,難道與奉行俗話所說「明哲保身、無事不生非」處世原則的狡黠之徒同屬一個種群?唉,人類總是彼此不了解,儘管完全看錯對方,卻仍自以為互為一心無二的摯友,終生覺察不到,假使對方死了,還會拋淚涕零地為他哭誦悼詞之類——難道不是?

堀木畢竟是我從「比目魚」家出走一事的善後見證人 (他一定是在靜子的死纏硬磨之下才勉為其難接受這份差使的),所以,他儼然將自己當作了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又或者自認是我與靜子兩人的作伐冰人,要麼擺出副一本正經的派頭,煞有介事地對我進行說教,要麼深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地跑來借宿,要麼從我這兒借五元錢 (每次毫無例外總是五元)。

「不過,你玩女人也該到此為止了吧。再這樣下去的話,世人是不會寬容的唷。」

所謂世人,究竟何指?是人的複數嗎?這個所謂的「世人」其實體又何在呢?迄今為止,我一直認為它是強悍、嚴苛、可怕的東西,我就是抱着如此想法活到現在的,如今被堀木這樣數落,有句話差一點就脫口而出:

「所謂的世人,不就是你嗎?」

但我不想激惱堀木,所以,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世人是不會對此寬容的。)

(不是世人,是你不會寬容我這樣做吧?)

(假如再不思悔改,世人會讓你嘗到苦頭的!)

(不是世人,而是你吧?)

(走着瞧吧,你馬上就會被世人所拋棄!)

(不是被世人,而是被你拋棄吧?)

搞搞清楚你自己有多可怕、古怪、毒辣、狡詐、陰森吧!許多話語在我胸中,無聲地交鋒,但我只是以手帕拭了拭汗涔涔的臉,賠着笑說道:

「瞧你把我說得冷汗直冒了!」

但自那時候起,我開始萌發了一種姑且稱之為「思想」的觀念:「所謂的世人,不就是個人嗎?」

自從開始覺得「世人就是個人」之後,較之以前,我稍許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用靜子的話來說,我變得有點任性,不再那樣戰戰兢兢了;借用堀木的話來說,我變得出奇地吝嗇小氣了;而借繁子的話來說則是,我開始不那麼疼愛她了。

我變得沉默寡語,臉上也無笑容,每天一面照看繁子,一面繼續畫《金太與太田的冒險》、明顯以現實生活中的悠閒老爸為原型創作的《悠閒和尚》,還有一組連我自己都不知為何取了個莫名其妙的題目叫《急性子阿平》的連載漫畫。此外,我還應各家雜誌社之約(漸漸地,除了靜子所在的雜誌社,也有其他雜誌社開始向我邀稿了,但那都是些比靜子的雜誌更低檔的所謂三流雜誌)畫些漫畫。說白了,其實我是抱着非常抑鬱的心情畫這些畫的,純粹為了掙點酒錢,因而畫起來總是慢吞吞的(我的運筆速度應當算是相當緩慢)。等到靜子從雜誌社回到家裡,我便立馬和她換班跑出家門,來到高圓寺車站附近的路邊攤檔或是吧檯式的小酒館,喝些廉價而烈性的酒,待心情變得快活之後,再返回公寓裡。

「越看越覺得你的長相好古怪。悠閒和尚的造型其實是你從睡相中得到靈感的呢。」

「你睡覺時的模樣也很蒼老哦,活像個四十歲的男人。」

「還不都是你害的,我都被你榨乾了。『浮萍人生似水流,何苦愁悶川邊柳』呀。」

「好了別嚷了,早點休息吧。要不要給你弄點飯吃?」她心平氣和地說道,根本沒打算理會我。

「要是有酒,我倒想喝。『浮萍人生似水流,人流似水……』不對,是『浮萍人生……似水流……』。」

靜子一面聽着我咕噥,一面替我脫下衣服,我則將臉埋進靜子的懷中,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日日同樣的事重複不息,

只需遵從與昨日無異的慣例。

若能避開熾猛的歡喜,

自然不會有哀痛來襲,

阻礙去路的絆腳石,

蟾蜍會繞道而行。

當讀到上田敏翻譯的夏爾·克羅的這幾行詩句時,我突然暗暗地滿臉羞紅,炙熱如同火燒一般。

蟾蜍。

這就是我。世人對我無所謂寬容與不寬容,也無所謂拋棄與不拋棄,我是只比狗和貓更加劣等的動物——蟾蜍,只會在地上慢吞吞地爬行。

我的酒量越來越大了。不僅在高圓寺車站附近喝,還跑到新宿、銀座一帶去喝,甚至有時在外夜宿不歸。為了避免「遵從與昨日無異的慣例」,我在酒吧里故意裝作無賴漢的模樣,亂親女人。換句話說,我又回復到殉情之前的酒鬼樣子,不,甚至比那時候更加粗野更加放縱。為錢所困時,我甚至將靜子的衣服拿去當掉。

自從我搬來這棟公寓,對着那被風颳得破爛不堪的風箏發出苦澀的微笑,至今已過去一年多。當櫻花樹開始綻出新綠的時候,我又悄悄拿了靜子和服上的腰帶和襯衣到當鋪去典質,換了錢到銀座喝酒,接連兩晚外宿不歸。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終於感覺不舒服,於是下意識地又回到公寓,躡手躡腳走到靜子的房門前,聽到裡面傳出靜子和繁子的說話聲:

「幹嗎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為喜歡喝酒才喝的,只因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都喝酒嗎?」

「倒也不是這樣……」

「爸爸沒準會嚇一大跳的。」

「沒準會討厭呢。瞧,瞧,它從箱子裡跳出來了!」

「就像是急性子的阿平一樣。」

「是呀。」

我聽到靜子低低的笑聲,似乎是發自內心的幸福笑聲。

我將門打開細細一道縫,朝裡面覷望,原來是一隻小白兔。只見小白兔在房間裡竄來竄去,而靜子母女倆正追着它玩。

(這母女兩人真幸福啊。而我這個渾蛋卻闖入她們之間,眼見着將她們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簡簡單單、質樸無華的幸福,一對好母女。唉,倘若神明肯垂聽我這種人的祈禱,就祈求你賜給她們幸福吧,就算一生僅有那麼一次也好啊。)

我真想蹲在那裡合掌祈禱。但我輕輕地拉上門,又折回銀座去了,從此再也沒有踏入過那棟公寓。

接着,我又在京橋附近一家吧檯式小酒館的二樓,寄人籬下過起了小白臉的生活。

世人——我似乎也開始隱隱約約明白它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所謂世人便是人與人之爭,而且是隨時隨地之爭,人只需要在其時其地的爭鬥中勝出即可。人絕不可能服從他人,即使身為奴隸,依然會以奴隸的方式進行卑屈的反噬。所以,人除了藉由當場一決勝負之外,更無其他生存之道。儘管世人都在標榜冠冕堂皇的名義,但每個人的努力目標無非是個人,超越個人之後依舊是個人,世人的不可解之難題便是個人的不可解之難題,所謂汪洋大海亦非世人,還是個人。於是,我從對世間這一大海幻影的畏懼中稍覺解脫,不再像先前那樣毫無窮盡地事事小心謹慎了。就是說,為了應對眼前的遭逢之需,我多少也學會了厚顏無恥。

離開高圓寺的公寓後,我來到京橋的那家酒館。

「我和她分手了。」我只對老闆娘說了這一句話,但這便已足夠,這就意味着,我已經僅憑一擊分出了勝負。自那天夜裡起,我便毫不客氣地住進那家酒館的二樓。儘管如此,那本該令人十分畏懼的「世人」卻並沒有對我施以任何傷害,而我也沒有向「世人」做任何辯解。只要老闆娘包容我,一切的一切都不成為問題。

我既像是這家店的顧客,又像是老闆、跑腿的侍從,還有點像店家的親戚。在旁人眼裡,我理應是個來路不明的傢伙,但「世人」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怪訝,店裡的常客們一口一聲「葉藏、葉藏」地喚我,對我非常友善,甚至請我喝酒。

慢慢地我對世人不再戰戰兢兢、小心提防,我漸漸覺得所謂「世間」也並非那麼可怕了。換言之,先前我的那種畏懼感像是被一種所謂「科學迷信」嚇到似的味道,好比擔心春風裡有成千上萬百日咳的病菌,擔心澡堂里有成千上萬致人眼盲的病菌,擔心理發店裡有成千上萬使人禿頭的病菌,擔心鄉間的電車拉手吊環里蠕動着疥癬蟲,擔心生魚片和烤得半熟的豬肉牛肉里必定寄生着絛蟲的幼蟲、肝蛭或其他什麼的蟲卵,還有,赤足走路玻璃碎片會從腳掌鑽入身體,在體內四處竄動,戳破眼球使人失明……的確,以「科學」的角度來看,成千上萬的細菌在空氣中游曳或許確有其事,但我同時也開始明白:倘若完全抹殺其存在,它們便成為與我絲毫無涉、可以瞬間消逝得杳無蹤跡的「科學幽靈」。吃飯時剩三粒飯在飯盒裡,假使一千萬人每天都吃剩三粒,便形同每日浪費掉好幾袋大米;又假設一千萬人每天都節省一張擤鼻涕紙巾,將匯聚成多少紙漿啊——諸如此類的所謂「科學統計」曾經害得我駭恐不安,每當飯盒中吃剩下一粒米,或是擤一次鼻涕,就感覺自己白白浪費了山一般的大米和湖一樣的紙漿,這種錯覺直令我心情沉重、苦惱不已,仿佛正在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大愆一樣。然而這正是科學的謊言、統計的謊言、數學的謊言,三粒米飯是不可能被匯集一起的,即使作為加減乘除的應用題,這也屬於最粗淺和低能的題目,就如同計算在黑燈瞎火的便所里人們踩空掉進糞坑的發生概率,或者乘客不小心跌進車門與月台縫隙中的發生概率一樣,對這種事件蓋然性進行概率統計簡直是愚不可及,儘管它的確有可能發生,但真正跌落便所糞坑而致傷的事例卻從未有聽聞。但這種假設卻被當作「科學事實」灌輸進我的大腦,對此我信以為真,並自我震嚇。這令我不禁同情起過去的自己,忍不住想笑,同時也使我開始漸漸了解世間的真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