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人間失格 手記之三 · 一 · 2 線上閱讀

我和誰都沒有來往。我沒人可以拜訪。

堀木。

這正是俗話所說的弄假成真。我決定按照留言條上所寫去淺草的堀木家拜訪。在這之前,我從未主動造訪過堀木家,大都是拍電報叫堀木過來找我。眼下我甚至連籌措電報費也成問題,加上憑我此時的落魄潦倒之身,光一份電報,堀木恐怕是不會來見我的吧。我決定做一次向來視為畏途的「拜訪」,於是嘆息着坐上了電車。當我心中明白,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許就只有那個堀木時,一股淒涼感襲遍全身,只感覺脊背陰森凝冷。

堀木在家。他的家隱沒在一條骯髒的小巷內,是棟兩層建築,二樓僅有一間屋子,約六席見方,全叫堀木占了,他年邁的老父母和三個年輕工匠則在樓下,又是敲敲打打,又是捻帶子穿帶子,正在製作木屐。

那天,堀木向我展示了他身為都市人不曾顯露過的陌生一面,即俗話所說的老奸巨猾。他是一個冷酷而狡詐的自私的傢伙,直令我這個鄉巴佬錯愕不已、瞠目結舌。他可不像我,只是個生性沒有主見、搖擺不定的男人。

「你真是讓我吃了一驚哪!你家老爺子原諒你了嗎?還沒有?」

自己是偷偷逃出來的——這事我實在說不出口。

我像往常那樣依舊敷衍搪塞,儘管肯定馬上會被堀木察覺出來,但我還是選擇矇混。

「這個嘛,總會解決的。」

「喂,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就算我給你個忠告吧,再怎麼傻也該到此收手了。我今天還有事,這陣子簡直忙得不可開交哪。」

「有事?什麼事?」

「喂!你可別把坐墊的帶子弄斷啦!」

我一面說話,一面無意識地用指尖搗弄着臀下坐墊的四個角上那纓穗模樣的絲條,不知道是坐墊上的縫線還是坐墊上的扎繩,還用力拉扯其中的一根。只要是家裡的東西,即使是坐墊上的一根絲條,堀木似乎都愛惜無比,所以他竟然為此橫眉豎目地指責起我來,毫不顯得難為情。回想起來,在與我交往的日子裡,堀木從來就沒有吃過什麼虧。

堀木的老母親將兩碗紅豆湯盛在托盤裡端了上來。

「哎呀,您這是……」

堀木儼然一副由衷孝順的模樣,對老母親顯得畢恭畢敬,就連遣詞用句都客氣得有些不自然。

「真是麻煩您了。是年糕紅豆湯嗎?真隆重啊。其實您大可不必這樣費心的,因為我有點事得馬上出去。不過,既然您特意煮了拿手的年糕紅豆湯,不喝實在可惜,我就享用了它吧!喂,你也喝一碗,怎麼樣?這可是我母親特意做的哦。哎呀,真好喝。太過癮啦!」

他興奮得不得了,津津有味地喝着,那模樣似乎不像是在演戲。我也啜了一口紅豆湯,只聞到一股白開水的味道,又嘗了一口年糕,覺得那壓根兒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種我說不出來的東西。當然,我絕非瞧不起他們家的貧窮 (其實當時我並不覺得難吃,並且他老母親的心意也令我感動匪淺,儘管我對貧窮心懷恐懼,但從未懷有輕蔑之感)。藉由那碗紅豆湯和因紅豆湯而興高采烈的堀木,令我清楚地見識了都市人的儉樸本性以及那種內外迥然不同的東京人的真實的家庭生活實態,而唯有我這種蠢蛋內外不分,一直無止無休地試圖逃避於人類的生活之外,最終落得個孤立無援的下場,甚至連堀木也對我棄之不顧。在此我只能忠實地落筆記下,當時的我是多麼狼狽,我呆呆地舉着漆面斑駁的筷子,心中感到無比的落寞惆寂。

「抱歉,我今天還有事,」堀木站起身,一面穿着外套一面說道,「我得走了,真是抱歉!」

就在此時,一位女客人來找堀木,我的際遇也隨之瞬間發生急轉。

堀木登時精神大振。

「哦,真是對不起。我正想去拜望您哪,可誰知來了這麼個不速之客,不過您不用在意他。來,請吧!」

堀木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我將自己坐着的坐墊騰出來翻了個面遞過去,他一把奪到手裡,又翻了個面放好,然後請那名女客就座。屋子裡除了堀木的坐墊之外,為客人準備的坐墊就只有一隻。

女子身材高挑清瘦。她將坐墊往旁邊挪開,在靠近門口的角落邊坐了下來。

我心不在焉地聽着他們兩人的談話。那名女子似乎是雜誌社的工作人員,好像委託堀木畫插圖什麼的,這會兒是專程來取稿子的。

「因為急着用,所以……」

「已經畫好了!早就畫好了,在這裡,請您過目。」

這時送來一封電報。

堀木看了看,只見他先前興高采烈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陰森可怖起來。

「喂!你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比目魚」發來的電報。

「總之,你現在就給我回去。我要是能送你回去固然好,可我眼下實在沒那工夫。你明明離家出走跑來,竟然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您府上在哪兒?」那位女客在旁問我。

「大久保。」我脫口而出應道。

「那離我們社很近呢。」

女子出生在甲州,二十八歲,拖着一個五歲的女兒住在高圓寺的一棟公寓裡。她告訴我,她丈夫已經去世,至今三年了。

她對我說:「您看起來像是個吃過很多苦成長起來的人。看得出您很機敏,真夠可憐的。」

從此我開始過上了小白臉般的生活。靜子 (就是那個女記者)去位於新宿的雜誌社上班時,我就和她那個名叫繁子的五歲女兒一起看家。在此之前,每當母親外出時,繁子總是在公寓管理員的房間裡玩耍,而現在有了一個「機敏」的叔叔陪她玩,她看起來很是高興。

我在那兒思緒恍惚地待了大約一個星期。公寓窗外不遠處的一根電線杆上,有隻風箏絆掛在上面,夾裹着塵土的春風將它吹得破爛不堪,但它依舊牢牢地纏在電線上不肯離去,只是迎着風像在頻頻點頭似的。每見此景,我總不禁苦笑、臉紅,甚至夜晚做噩夢。

「我需要點錢。」

「……要多少?」

「很多……俗話說『錢在人情在,錢盡緣分斷』,可是一點兒也不假啊。」

「你真傻,那不過是一句從前的老話……」

「是嗎?不過你是不會明白的,照這樣下去,沒準我還會逃走的。」

「到底是誰更沒有錢呢?到底是誰要逃走呢?你真怪。」

「我要自己掙錢,用掙來的錢買酒,不,是買煙。就拿畫畫來說,我覺得自己要比堀木這種人畫得好多了。」

這種時候,我腦海中情不自禁浮現出來的,便是自己中學生時代所畫、被竹一說成是「妖怪的畫像」的那幾張自畫像,我那遺落的傑作。儘管在三番五次的搬遷中不慎將它們丟失,但我始終覺得,唯有它們才稱得上妙筆秀骨的逸作。那以後我也畫過許許多多畫,但都遠遠及不上記憶中那逸作的水準,以致我總是被一種失落感所折磨,仿佛整個心靈都變得空闃似洞了。

一杯飲剩的苦艾酒。

我暗自在心裡用這個詞來形容那永遠無法消弭填塞的失落感。一提到畫,那杯喝剩的苦艾酒就會忽隱忽現地在我的面前晃動。啊,真想把那些畫拿給她看看,我要讓她相信我的繪畫才能!我被這股焦躁折磨得心蕩魂銷。

「呵呵,畫得怎麼樣?看你一臉正經地開玩笑,真是可愛呀。」

我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啊,真想讓她親眼見識見識那些畫。我徒勞無果般獨自煩悶地想着,突然心機一轉,放棄了原先的念頭,「漫畫!至少畫漫畫的話我一定比堀木強。」

這句自欺欺人的敷衍話,想不到竟反而令她信以為真了。「是啊,其實我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你平時畫給繁子看的那些漫畫,讓我看了都忍不住笑出來呢。你不如就試試看吧,怎麼樣?我可以在我們總編面前替你噹噹說客。」

他們那家雜誌社出版一本面向兒童的月刊雜誌,沒有什麼名氣。

「……一看到你,大多數女人都巴不得為你做點什麼……因為你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可又滑稽得要命……有時候你孤家寡人地獨自消沉,不過那模樣更加讓女人心動。」

靜子還說了許多話來給我戴高帽子,可一想那些恰恰是小白臉的卑賤猥瑣的特性,我於是越發變得「消沉」,完全提不起勁來做事。我心中暗忖:金錢比女人來得更加重要,無論如何我必須離開靜子,自食其力、獨立生活。我一心想着逃離她,甚至還有所安排,但結果卻是越來越依賴她,包括從「比目魚」家出走之後的善後了結,幾乎全都由這個巾幗不讓鬚眉的甲州女人替我支應,而我面對靜子更是不得不愈加「戰戰兢兢」。

在靜子的安排下,「比目魚」、堀木以及靜子三人協商並達成協議:我同老家就此徹底斷絕關係,而與靜子開始「堂堂正正」的同居生活。在靜子的奔走下,我的漫畫出乎意料居然也變成作品換回了錢,我用這些錢來買酒和煙,然而我的不安和抑鬱卻有增無減。意氣消沉之至,我在替靜子的雜誌畫每月連載的漫畫《金太與太田的冒險》時,情不自禁地思念起故鄉來,由於備感淒寂落寞,手中的畫筆會戛然停下,有時候還會默默地低頭垂淚。

這種時候,能稍稍慰藉我的就只有繁子了。此時,繁子已經毫無牴觸地管我叫「爸爸」了。

「爸爸,聽說人只要向神祈禱,神明什麼都會滿足你的,這是真的?」

說起來我倒正需要這樣的祈禱哩。

——神啊,請賜予我冷靜的意志!請曉諭我「人」的本質!人類相互傾擠排軋,應該不算什麼罪過吧。請賜給我憤怒的面具!

「嗯,是呀,對繁子嘛神什麼都會答應的,可是對爸爸呢,恐怕就不靈驗了。」

我連神明都懼怕。我不相信上天的愛,只相信上天的懲罰。什麼信仰,我覺得那不過是迷誘人心甘情願地俯首跪拜在審判台前,接受神明的懲罰鞭笞而已。我寧願相信地獄的存在,卻怎麼也不相信天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