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人間失格 手記之二 · 5 線上閱讀

我和她躺在床上,聽她講述自己的身世。她長我兩歲,老家在廣島。她說,我有丈夫,原先在廣島開理髮店,去年春天一起來到東京,但我丈夫不好好在東京找份活兒干,卻犯下詐騙罪,被送入監獄。我每天都會到監獄去給他送點東西,不過從明天開始,我再也不會去了。

我生性對女人的身世之類毫無興趣,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她不善言辭,換句話說,是否因為她沒有抓住說話重點,結果我是從頭到尾左耳進右耳出。

真孤單……

比起她冗長的身世來,僅就這一句嘆息便足以喚起我的共鳴。我一直期待着,可是,我從未從這世上的女人口中聽到過這句話,這使我感到奇怪和難以理解。不過,雖然她沒有用語言說出「孤單」兩字,但似乎她身上就散發着這般無言的孤寂,好似有股一寸來寬的氣流帶包裹着她,在她身旁,我好像也被那股氣流包裹,與我特有的帶刺的陰鬱氣流相互交融,猶如落入水底附着在岩石上的枯葉,使我得以從恐懼和不安中抽離。

這與躺在那些白痴娼婦懷中放心地沉鼾睡去的感覺迥然不同(那些賣淫婦個個活潑開朗),對我來說,同一個詐騙犯的妻子共度良宵,堪稱身心獲得解放的幸福之夜(我毫不躊躇地使用這個超乎尋常的字眼,並且給予肯定,這在我所有的手記中可說是絕無僅有的)。

不過,只那一夜。當我清早醒來,從床上跳起,我又恢復了輕浮、善於偽裝的本來面目。懦夫連幸福降臨都害怕,觸到棉花都會受傷,當然也會為幸福所傷。我開始不安起來,趁着還未受傷,趕緊就此分道揚鑣吧。於是,我以一貫的做派施放起癲癲痴痴的煙幕。

「俗話說『錢在人情在,錢盡緣分斷』,其實這句話世人都理解反了。根據《金澤大辭林》的解釋,並不是說男人沒錢了,就會被女人一腳踢開,而是男人沒了錢,就會意氣消沉,就會萎靡不振,笑起來都無氣力,而且莫名其妙地變得性情乖戾、自暴自棄,最終是男人陷於半瘋狂的狀態,主動將女人甩掉的意思,真可悲。那種心情我能夠理解。」

我記得當時自己說了這段蠢話,令恆子撲哧而笑。我覺得久待無益,心生畏怯,於是臉也沒洗便匆匆離去。怎料,當時關於「錢在人情在,錢盡緣分斷」的一番胡言,日後竟與我生出意想不到的關聯。

之後一個月,我都沒和那晚的恩人見面。與她分別後,隨着時間流逝,先前的欣喜日漸淡薄,受過她須頃恩惠的事反而令我感到莫名不安,仿佛受到什麼鉗束一般。那晚在酒館的花銷全部由恆子負擔,連這種俗事也開始令我耿耿於懷,我覺得恆子終究也和公寓老闆娘的女兒還有那名女子高等師範生一樣,只會逼迫我。儘管遠離了她,但我對她還是充滿了恐懼,並且我以為,和曾經上過床的女人再度相遇,她們很可能像烈火轟雷一樣,將自己怒斥一通,因而視重逢為厄難,於是開始對銀座敬而遠之。然而這樣做絕非出於我個性狡猾,而是因為女人在上完床後與早上醒來後這兩者間完全沒有關聯性,就像徹底忘記了似的,將兩個世界區隔得涇渭分明。這種匪夷所思的現象,我至今仍無法理解。

十一月末,我與堀木在神田的一個小攤上喝着廉價酒。這個損友離開小攤後,堅持再找一家小攤續飲。我們明明已經口袋空空,他卻還一個勁地吵着要喝。當時,我可能也由於醺醉的緣故,酒催膽壯。

「好!既然如此,我帶你去夢的國度吧。你可別嚇着啊,我要讓你見識見識酒池肉林……」

「西式酒館?」

「沒錯!」

於是二人搭上電車。堀木開心地嚷道:「我今晚特別想親近女人。我可以親吻女服務員嗎?」

我不太喜歡堀木這副醉態。堀木也清楚這點,所以他再次向我徵詢:「可以嗎?我要玩親親哦。我要吻坐我身旁的女服務員給你看,行嗎?」

「隨你便好啦!」

「太謝謝了!我對女人真的有點饑渴了哩。」

兩人在銀座四丁目下車。我打算拿恆子當救星,於是身無分文走進所謂「酒池肉林」的那家高級西式酒館。與堀木剛在一間空包廂面對面坐下,恆子與另一名女服務員走了過來,那名女服務員坐到我身旁,恆子則坐在堀木旁邊。我心裡不由得抽緊了。恆子要被吻了。

我並不感到可惜。占有欲什麼的在我而言本來就很淡漠,況且,即使偶爾湧起幾許痛惜,也沒有與人爭執、奮然而起主張自己的所有權的精力。甚至日後,自己那缺名少分的妻子遭人侵犯,我也只是默不作聲地旁觀而已。

我儘可能不去碰觸人類的喧爭,一旦被捲入旋渦是很可怕的。恆子與我只有一夜情分,她不屬於我,自己理應不會產生可惜的慾念——但我還是感到了緊張。

因為我一想到恆子即將當着自己的面遭到堀木狂吻,便替她感到可憐。被堀木玷污,恆子勢必得同我分手,而我也沒有足夠追挽她的激情。唉,一切就此休矣。一瞬間,我為恆子的不幸感到焦灼不安,但旋即便釋然了,就像東流之水,不如灑脫一點看開的好。於是我交互望着堀木和恆子的臉,皮笑肉不笑地堆起一絲笑容。

然而事態卻大出我的意料,變得極其糟糕。

「不行啊!」堀木撇着嘴說道:「就算我再饑渴,像這樣窮酸的女人……」

堀木一副礙難至極的樣子,雙臂盤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恆子,露出苦笑。

「給我們來點酒。對了,我身上沒錢……」我悄聲對恆子道。

正因為如此,我更想喝個痛快。以俗人的眼光來看,恆子是個又難看又寒酸的女人,甚至還值不得醉漢一吻。意外的是,我竟感覺如同五雷炸頂般轟旋。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從未有過地豪飲,直到醉得天轉地旋。我與恆子悲戚地相視而笑。經堀木那樣一說,我發現她的模樣確實寒酸、憔悴得嚇人,但同時又有一種同是窮困疲弊之人的親近感(時至今日,我以為貧富間的悲喜聚離雖已是陳詞濫調,但依舊是戲劇的永恆主題之一)湧上心頭,讓我覺得恆子如此可愛,我有生以來頭一回主動感覺到隱隱的怦然心動。我吐了,醉得前後顛倒、語無倫次。這是我第一次喝酒醉到不省人事。

醒來後發現,恆子坐在枕邊。自己躺在本所那個木匠家的二樓屋子裡。

「你說過錢在人情在,錢盡緣分斷,我還以為是在開玩笑,沒想到你竟然是真的,自那以後你一直都沒來。可緣分不是那樣簡單的一回事啊。難道我賺錢養你還不行嗎?」

「不,那不行。」

她不再言語,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