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開:第一四回 單拆單單嫖明受侮 合上合合賭暗通謀 線上閱讀

按張小村趙朴齋同行至寶善街悅來客棧門首。朴齋道:「我去一趟就來。你等一會。」小村笑而諾之,獨自回棧。棧使開房點燈沖茶。小村自去鋪設煙盤過癮。吸不到兩口煙,趙朴齋竟回來了。小村詫異得很,問其如何。朴齋嘆口氣道:「不要說起!」便將陸秀寶要打戒指一切情節仔細告訴小村,並說:「我這時候去,就在棋盤街上望了一望,望到她房間裡在擺酒,划拳,唱曲子,熱鬧得很。想必就是姓施的客人。」小村笑道:「我看起來還有緣故。你想,今天才一天,就有客人,是不是客人等在那兒?沒那麼湊巧。你去上了她們當了,姓施的客人 總也是上當。你想對不對?」 [1]

[1] 安排好次日由另一人開苞,否則朴齋方面無法夜夜搪塞過去。

朴齋恍然大悟,從頭想起,越想越像,悔恨不迭。小村道:「這也不必去說它了。以後你不要去了 就是了。我也正要跟你說:我有一頭生意在這兒,就是十六鋪 [2] 朝南大生米行里。我明天就要搬了去。我走了,你一個人住在棧房裡,終究不是道理。最好 你還是回去,托朋友找起生意來再說。不然就搬到你們舅舅店裡去,也省了點房飯錢。你說是不是?」

[2] 上海近郊市鎮。

朴齋尋思半晌,復嘆口氣道:「你生意倒有了,我用掉了多少洋錢,一點都沒做什麼。」小村道:「你要在上海找事,倒是難 。就等到一年半載,也說不定找得到找不到。你先要自己有主意,不要過兩天用完了洋錢,過不下去了,給你們舅舅說,是不是沒什麼意思?」

朴齋尋思這話卻也不差,乃問道:「你們打牌,一場輸贏要多少?」小村道:「要是牌不好,輸起來,就兩三百洋錢也沒什麼稀奇 !」朴齋道:「你輸了可給他們?」小村道:「輸了怎麼好不給呢!」朴齋道:「哪來這麼些洋錢去給他?」小村道:「你不曉得,在上海這地方,只要名氣做大了就好。你看了場面上幾個人好像闊天闊地,其實跟我們也差不多,不過名氣大了點。要是沒有名氣,還好做什麼生意呀?就算你家裡有好多家當在那兒也沒用 。你看吳松橋,可是個光身子?他稍微有點名氣 ,兩三千洋錢手裡拿出拿進,沒什麼要緊。我是比不得他;那要有什麼用項,匯劃莊上去,四五百洋錢,也拿了就是。你哪曉得啊!」朴齋道:「莊上去拿了 ,還是要還的 。」小村道:「那是也要自己算計 。生意里借點,周轉一下,碰着有法子,有什麼進帳,補湊補湊 ,還掉了。」朴齋聽他說來有理,仍是尋思不語,須臾各睡。

次早十九日,朴齋醒來,見小村打疊起行李,叫棧使喊小車。朴齋忙起身相送;送至大門外,再三囑託:「有什麼生意,替我吹噓吹噓。」小村滿口應承。

朴齋看小村押着獨輪車去遠,方回棧內。吃過中飯,正要去閒遊散悶,只見聚秀堂的外場手持陸秀寶名片來請。朴齋賭氣,把昨天晚上一個局錢給他帶回。外場那裡敢接。朴齋隨手撩下,望外便走。外場只得收起,趕上朴齋,說些好話。朴齋只做不聽見,自去四馬路花雨樓頂上泡一碗茶,吃過四五開,也覺沒甚意思,心想陸秀寶如此,不如仍舊和王阿二混混,未始不妙;當下出花雨樓,朝南過打狗橋,徑往法界新街盡頭,認明王阿二門口,直上樓去,房間裡不見一人。

正在躊躇,想要退下,不料一回身,王阿二捏手捏腳,跟在後面,已到樓門口了。喜的朴齋故意彎腰一瞧道:「咦!你可是要來嚇我?」王阿二站定,拍掌大笑道:「我在隔壁郭孝婆那兒,看見你低着頭只管走,我就曉得你到我們這兒來,跟在你背後;看你到了房間裡,東張張,西張張,我 在那兒好笑,要笑出來了呀!」朴齋也笑道:「我想不到你就在我背後。倒一嚇。」王阿二道:「你可是不看見?眼睛好大! [3] 」

[3] 視覺遲鈍的人有時視而不見,俗稱「眼睛大」,像網眼太大,漏掉東西。

說話時,那老娘姨送上煙茶二事,見了朴齋笑道:「趙先生,恭喜你了 。」朴齋愕然道:「我有什麼喜呀?」王阿二接嘴道:「你算瞞我們是不是?再也想不到我們倒都曉得了!」朴齋道:「你曉得什麼 ?」王阿二不答,卻轉臉向老娘姨道:「你聽聽!可不叫人生氣!倒好像是我們要吃醋,瞞着我們!」老娘姨呵呵笑道:「趙先生,你儘管說好了。我們這兒不比堂子裡,你就去開了十個寶也不關我們什麼事。還怕我們二小姐跟她們去吃醋?我們倒有好多好多醋呢,也不知吃哪家的好!」

朴齋聽說,方解其意,笑道:「你們說陸秀寶!我只當你們說我有了什麼生意了,恭喜我!」王阿二道:「你有生意沒生意,我們哪曉得?」朴齋道:「那麼陸秀寶那兒開寶,你倒曉得了。那是張先生來跟你們說的 。」老娘姨道:「張先生就跟你來了一趟,以後沒來過。」王阿二道:「張先生是不來了,我跟你說了罷。我們這兒雇了包打聽在這兒,可有什麼不曉得的!」朴齋道:「那麼昨天晚上是誰住在陸秀寶那兒,你可曉得?」王阿二努起嘴來道:「哪!是只狗嘛!」被朴齋一口啐道:「我要是住在那兒 ,也不來問你 !」王阿二冷笑道:「不要跟我瞎說了,開寶客人,住了一晚上就不去了,你騙誰呀!」

朴齋嘆口氣,也冷笑道:「你們包打聽可是個聾子?教他去喊個剃頭司務拿耳朵來挖挖清爽再去做包打聽好了!」王阿二聽說,知道是真情了,忙即問道:「可是你昨天晚上不在陸秀寶那兒?」朴齋遂將陸秀寶如何倡議,如何受欺,如何變卦,如何絕交,前後大概略述一遍。

那老娘姨插口說道:「趙先生,你也算有主意的哦。倒給你看穿了。你可曉得,倌人開寶是他們堂子裡說說罷了,哪有真的呀!差不多要三四趟五六趟的哦!你 白花了洋錢,再去上她們當,哪犯得着呀?」王阿二道:「早曉得你要去上她們當 ,我倒不如也說是清倌人,只怕比陸秀寶要像點哪。」朴齋嘻嘻的笑道:「你前門是不像了;我來替你開扇後門走走,便當點,好不好?」王阿二也不禁笑道:「你這人啊,給你兩個嘴巴子吃吃才好!」老娘姨隨後說道:「趙先生,你也自己不好。你要聽了張先生的話,就在我們這兒走走,不到別處去 ,倒也不去上她們的當了。像我們這兒可有當來給你上?」朴齋道:「別處是我也沒有;陸秀寶那兒不去了,就不過此地來走走。前幾天我心裡要想來,為了張先生,要是碰見了,好像有點難為情。這以後是張先生搬走了,也不要緊了。」

王阿二忙即問道:「是不是張先生找到了生意了?」朴齋遂又將張小村現住十六鋪朝南大生米行里的話備述一遍。那老娘姨又插口說道:「趙先生,你也太膽小了!不要說什麼張先生我們這兒不來;就算他來了,碰見你在這兒,也沒什麼要緊 。有時候我們這兒客人合好了三四個朋友一塊來,都是朋友,都是客人,他們也算熱鬧點,好玩;你看見了要難為情死了!」王阿二道:「你 真正是個剷頭!張先生就是要打你你也打得過他 ,怕他什麼呀?要說是難為情,我們生意只好不要做了。」

朴齋自覺慚愧,向榻床躺下,把王阿二裝好的一口煙拿過槍來,湊上燈去要吸,吸的不得法,焰騰騰燒起來了。王阿二在旁看着好笑,忽聽得隔壁郭孝婆高聲叫:「二小姐。」王阿二慌的令老娘姨去看「可有什麼人在那兒。」老娘姨趕緊下樓。朴齋倒不在意。王阿二卻抬頭側耳細細的去聽。只聽得老娘姨即在自己門前和人說話,說了半晌,不中用,復叫道:「二小姐,你下來 。」恨得王阿二咬咬牙,悄地咒罵兩句,只得丟了朴齋,往下飛奔。

朴齋那口煙還是沒有吸到底,也就坐起來聽是什麼事。只聽得王阿二走至半樓梯先笑叫道:「長大爺,我當是什麼人!」接着咕咕唧唧更不知說些甚話,聽不清楚。只聽得老娘姨隨後發急叫道:「徐大爺,我跟你說 !」

這一句還沒有說完,不料樓梯上一陣腳聲,早闖進兩個長大漢子:一個尚是冷笑面孔;一個竟揎拳攘臂,雄赳赳的據坐榻床,起煙槍,把煙盤亂搠,只嚷道:「拿煙來!」王阿二忙上前陪笑道:「娘姨在拿了。徐大爺,不要生氣。」

朴齋見來意不善,雖是氣不伏,卻是惹不得,便打鬧里一溜煙走了。王阿二連送也不敢送。可巧老娘姨拿煙回來,在街相遇,一把拉住囑咐道:「白天人多,你晚上一點鐘再來。我們等着。」朴齋點頭會意。

那時太陽漸漸下山。朴齋並不到棧,胡亂在飯館裡吃了一頓飯,又去書場裡聽了一回書,挨過十二點鐘,仍往王阿二家,果然暢情快意,一度春宵。明日午前回歸棧房。棧使迎訴道:「昨夜有個娘姨來找了你好幾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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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齋知道是聚秀堂的楊家媽,立意不睬,惟恐今日再來糾纏,索性躲避為妙,一至飯後,連忙出門,惘惘然不知所往;初從石路向北出大馬路,既而進拋球場,兜了一個圈子,心下打算,畢竟到那裡去消遣消遣;忽想起吳松橋等打牌一局,且去孫素蘭家問問何妨;因轉彎過四馬路,徑往兆貴里孫素蘭家,只向客堂里問:「吳大少爺可在這兒?」外場回說:「沒來。」

朴齋轉身要走,適為娘姨金姐所見。因是前日一塊打牌的,乃明白告道:「可是問吳大少爺?他們在尚仁里楊媛媛那兒打牌,你去找好了。」

朴齋聽了出來,遂由兆貴里對過同慶里進去,便自直通尚仁里,當並尋着了楊媛媛的條子,欣然摳衣踵門,望見左邊廂房裡一桌麻將,迎面坐的正是張小村。朴齋隔窗招呼,踅進房裡。張小村及吳松橋免不得寒暄兩句。李鶴汀只說聲「請坐」。周少和竟不理。

趙朴齋站在吳松橋背後,靜看一回,自覺沒趣,訕訕告辭而去。李鶴汀乃問吳松橋道:「他可做什麼生意?」松橋道:「他也是出來玩玩,沒什麼生意。」張小村道:「他要找點生意做,你可有什麼路道?」吳松橋嗤的笑道:「他要做生意!你看哪一樣生意他會做啊?」大家一笑丟開。

比及打完八圈,核算籌碼,李鶴汀仍輸百元之數。楊媛媛道:「你倒會輸噠。我沒聽見你贏過 。」吳松橋道:「打牌就輸得再厲害也不要緊,只要牌九莊上四五條統吃下來,好了 。」周少和道:「吃花酒沒什麼意思,倒不如尤如意那兒去翻翻本看。」李鶴汀微笑道:「尤如意那兒,明天去好了。」張小村問道:「誰請你吃酒?」李鶴汀道:「就是黎篆鴻,不然誰高興去吃花酒。他也不請什麼人,就光是我跟四家叔兩個人。要是不捧他的場,那是跳得三丈高,有得看了!」吳松橋道:「老頭子興致倒好。」李鶴汀正色道:「我說倒也是他本事。你想 ,他家裡 多少姨太太,外頭 堂子裡倌人,還有人家人,一塌刮子算起來,差不多幾百喏!」周少和道:「到底可有多少現銀子?」李鶴汀道:「誰去替他算呀。連他自己也有點模糊了。要做起生意來,那是叫發昏帶中邪!幾千萬做着看,可有點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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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聽了,搖頭吐舌,讚嘆一番,也就陸續散去。李鶴汀隨意躺在榻床上,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楊媛媛問:「可要吃筒鴉片煙?」鶴汀說:「不吃。昨天鬧了一夜,今天沒睡醒,懶得很。」媛媛道:「昨天去輸了多少?」鶴汀道:「昨天還算好,連賠了兩條就停了;就這樣也輸千把。」媛媛道:「我勸你少賭賭罷。多花了錢,還要糟蹋身體。你要想翻本,我想他們這些人贏 倒拿了進去了,輸了不見得再拿出來給你。」鶴汀笑道:「那是你瞎說;先拿洋錢去買籌碼,有籌碼 總有洋錢在那兒。哪有什麼拿不出的?就怕翻本翻不過來。莊上風頭轉了點,他們倒不押了,贏不動它,沒法子!」媛媛道:「就是這話了。我說你明天到尤如意那兒去,算好了多少輸贏,索性再賭一場,翻得過來 翻了,翻不過來就看開點算了罷。」鶴汀道:「這話就說得對了。倘若翻不過來,我一定要戒賭了。」媛媛道:「你能夠戒了不賭,那是再好也沒有。就是要賭 ,你自己也留心點。像這樣幾萬輸下去,你 倒也沒什麼要緊,別人聽見了不要着急呀?你們四老爺要問起我們來,為什麼不勸勸 ,我們倒吃他數落幾句,也只好不作聲 。」鶴汀道:「那是沒這個事的,四老爺不說我倒來說你?」媛媛道:「這時候說閒言閒語的人多,倒也說不定 。其實我們這兒是你自己高興賭了兩場。閒人說起來,倒好像我們抽了多少頭錢了。我們堂子裡不是開什麼賭場,也不要抽什麼頭錢 。」鶴汀道:「誰來說你呀?你自己在多心。」媛媛道:「這好,你到尤如意那兒去賭好了,那有什麼閒言閒語也不關我們事。」

說話時,鶴汀已自目餳吻澀,微笑不言。媛媛也就剪住了。當下鶴汀朦朧上來,竟自睡去。媛媛知他欠眠,並不聲喚,親自取一條絨毯替他悄地蓋上。

鶴汀直睡至上燈以後,娘姨盛姐搬夜飯進房,鶴汀聽得碗響即又驚醒。楊媛媛問鶴汀道:「你可要先吃口飯再去吃酒?」鶴汀一想,說道:「吃是倒吃不下,點點心也沒什麼。」盛姐道:「沒什麼菜 。我去教他們添兩樣。」鶴汀搖手道:「不要去添。你替我盛一小口乾飯好了。」媛媛道:「他喜歡糟蛋,你去開個糟蛋罷。」盛姐答應,立刻齊備。

鶴汀和媛媛同桌吃畢,恰值管家匡二從客棧里來見鶴汀,稟說:「四老爺吃酒去了,教大少爺也早點去。」媛媛道:「等他們請客票來了再去正好 。」鶴汀道:「早點去吃了,早點回去睡覺了。」媛媛道:「你身子有點不舒服 ,還是到我們這兒來,比棧房裡也舒服點哪。」鶴汀道:「兩天沒回去,四老爺好像有點不放心,回去的好。」媛媛也無別語。李鶴汀乃叫匡二跟着,從楊媛媛家出門赴席。